韩非死了,李斯是最后一个见他的人。大家都这么说。

    一个不善言辞被王室抛弃的韩国公子,一个原本无人问津无关紧要的人,在那一天,这个掩盖在老师荀子盛名下的人在他死亡的一瞬间变得举足轻重。

    在那一天,似乎所有人都曾知晓他,尊崇他,他们好似都看过他的文,品过他的书,认同他的思想,了解他的生平。在那一天,几乎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开始悼念他,祭奠他,为他的死亡悲痛哭泣,为他的死亡高呼不平,以死者之名,大义凛然的指责秦国残害名士暴虐无道。

    生时,这个人无人问津,死后,他活在所有人的口中,名扬天下。

    死亡,一个谁都要经历的过程,让一个被厌弃的人变得德高望重,高不可攀。这本该是一件讽刺且羞耻的事,却因为参与的人数过多正有条不紊的成为现实成为正义,成为一场口笔伐诛的狂欢。

    这也正对应了他死前所言,不会有人在意他这个人,在意他的存在,在意他的死亡,连同这事实的真相也不会有人真的深究,他们只会自行做出对自己最恰当有利的推测,并且对此深信不疑奉为真理让更多的人去相信。然后,有关的人,无关的人,都将用他的死亡肆无忌惮的进行一场目的性明确的诘问。最终,他的死亡会在胜者的授意下成为史书上两句三行,成为后世之人看到的真相。所谓历史,它能给你的,只有一个既定的结果。

    所以,在那样的一天,不管来的人是谁,关于韩非的死亡得出的结果只有最符合人们期待的那一个。

    人呐,只要利益相关,一辈子都将是反复无常的小人。懂得趋利避害,懂得冷眼旁观,懂得推波助澜,在你与多数人的利益背道而驰时,你的想法不会显得可贵,只会成为他们口中的狡辩和虚伪,反倒成为了荒唐。

    或许,他们会明白。但,那又怎样。他们希望得到的又不是真相。

    “所以,杀公子韩非的不是你?”昌平君自斟一盏酒,眉目低敛,用微不可察的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对面坐着的李斯。

    李斯谨慎,寻常人很难看出他的破绽,他是个绝对的聪明人,言行举止都是恰到好处的进退有度。不然一个吕不韦的门客,也不能活着成为如今的廷尉。

    李斯反问,“这重要吗?”

    “当然。”昌平君道,“大家都在说,是你杀了他。我当然是相信你的,但是,众口铄金,我只是一个人,我的信任一文不值。”

    李斯只道:“理由呢?”

    昌平君看向李斯,斟酌了片刻,道:“挡了道。”

    大秦的十万铁骑陈兵新郑就为了‘请’一个人,古往今来皆为头一遭。光是韩非这个人就值得恨,更不必说其它的东西。天下熙攘皆为利往,庙堂蝇营皆为名来。名利二字足以让很多东西蒙上尘埃,一碰就碎。旁的人昌平君或许不清楚,但显然的是,李斯是个现实的人。

    “那也许,是这样的。”李斯如此道。

    昌平君见李斯神态如常,对韩非的死亡似乎毫无兴趣。一时之间,昌平君不知该说李斯是问心无愧,还是说李斯寡情无意。毕竟这二人同为荀子弟子,同窗数年,又据说是知交好友。

    此时,李斯忽然道,“一个王族公子,一个乡野小吏,昌平君觉得这二人的相处时是相谈甚欢,还是,其中一方小心奉迎。”

    心中所想被戳破,昌平君面上一僵,旋即,微眯了双眼,神情变得肃然且不悦。

    昌平君身份高贵,父亲为楚考烈王,母亲乃昭襄王之女。素日虽为人平和,但根深蒂固的王族高傲刻于骨子里,而今,李斯无所顾忌的说出他心中所想,无疑是对他权势威严的挑衅。

    李斯出生微寒,对什么人说什么样的话他很早就懂,该是知道贵族王孙的逆鳞所在,然而今日一反常态,无视昌平君的怒火,不等他开口,接着道,“可能很多人都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,是我杀了韩非又怎样?我现在活得好好的。你们会不知道我想杀韩非?你们做了什么?冷眼旁观罢了?因为你们也知道,韩非这个人,必须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