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年前。

    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,怪在此前从未发生过。

    屋子里很安静,只有一引流香雾气氤氲。李恒说明来意后,韩非一直没说话,就站在窗户边上,慢条斯理的修剪花枝。他动作舒雅,一举一动皆为天成风流,极是赏心悦目,若非此番要事,李恒想自己大概会不顾尊卑之别向他讨教一二。

    韩国王室历来都是一身好皮囊,韩非也不例外,甚至可以说是其中翘楚。简单的素白衣裳,粗糙的长木发簪,从李恒这个角度能见他一张绝伦侧脸,一头半挽青丝,临窗而立,在浅淡的阳光下,他整个人好似一尊鬼斧神工的寒水温玉,极冷,又因为价值连城的惊世之美让人莫名的想要靠近。

    李恒很少见韩非这样连自身气韵都矛盾的人。一张温润似仙的面容,却有漠然清傲的风骨。而他这人生平亦是,虽能做笔墨犀利的文章,却是个不善言辞寡言沉默的人。身份也如此,王室的血脉,韩王的叔叔,却因出身一直不受重视,至今不过徒有个公子虚名,被人遗忘无人问津。

    作为韩王亲信,最得宠信的内侍,李恒倒是对这位韩非公子有一些印象。在数年前,韩王时常会收到韩非公子的陈书,起初还会看着那些奏书说韩非此人异想天开多半疯了,再来,也就在第三次的时候韩王便再也不瞧了。

    视若无睹,这是韩王给公子韩非的态度,亦是新郑大小官员给韩非的‘礼遇’。不提及,不清楚,也不记得。

    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,一个已然被新郑遗忘的人,会闹出这么惊天动地的事情。在这之前,谁能想到一向以“虎狼”著称的秦国,此次十万铁骑陈兵新郑,仅仅只是为了带回一个公子韩非。

    秦国这一遭过于匪夷所思,韩王在惶恐中得知这个消息,一度目瞪口呆,险些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想。纵观前史,有为得绝世美人而攻一国先迹,就没听说过有为了一个不相识的男人陈兵十万的前例,真是闻所未闻。

    韩王猜不透秦国的用意,丞相张开地为他解了困惑。他说秦国之盛起于商鞅变法,而韩非的主张与所持的理念与秦国历来治民之策十分贴合。秦王与公子韩非或许互不相识,但据说秦国的廷尉李斯曾与公子韩非同出一门,皆为荀况的弟子,想来秦王知晓韩非或因李斯之故,出兵原由大概如此。

    韩王对这位年轻的王叔从不待见,犯不着为了他得罪在七国中已然‘一枝独秀’的秦国,当然,以目前的韩国国力也得罪不起谁,韩王没有犹豫的就传了口令让公子韩非离韩去秦。

    这个‘去’字用的好,去秦与事秦,一字相差,其中含义差之千里。若韩非去秦,则秦王有怒,若韩非事秦,则韩人有恨。这些年来,韩于秦,似君与臣,上与下,韩国百姓心中多怨。韩王很清楚,韩非此去必不能回,或亡于秦以全声名,或存于秦受后世口笔伐诛万般唾骂,也或许,青史两句三行一笔而已。左右,于韩国无忧,还少些麻烦。

    这些话韩王没有明言,李恒跟在他身边多年,察言观色能猜透八分。毕竟韩非生与死,去与留,他这个人带给韩国的都是一种耻辱。时下再看这位被抛弃的公子韩非,李恒心中感慨良多。王命难违,哪管往昔关系,在这韩国,谁都是韩王手中的一枚棋子,不知哪天丢弃,哪天又想起。

    约莫过了一刻钟,韩非停下手中的动作,抬眸看向李恒所在方向。

    他逆着一层天光,身在烟云清濛中。那看来的一双眼,仿佛一块落了桃花的琥珀琉璃,凉而静,空灵且悠远。

    和传闻中的一样,公子韩非少言,比起大多数孤傲自负的王公贵族来可以说是万分的和善,没有丝毫架子。云淡风轻的模样让人觉得他好似对秦军压境的事情一无所知,倘若是知晓,他这漠然的神情岂不是对自己去秦国后遭遇一无所想?

    没有忐忑,没有期许。他这模样像什么呢?是了,像一具麻木空洞的傀儡。也不对,哪里会有像他这样如诗如画仿若谪仙的傀儡。

    韩非的行囊不多,很快便收拾妥当,在催促声中出了门。

    门外,是来接韩非的秦国车队。百来人的黑甲铁骑,以及一辆巨大的乌木马车。

    刚出门,李恒一行便与韩非隔绝。秦军表现得强势,只对韩非毕恭毕敬,旁的人眼也不瞧,十分傲气。

    李恒躬身站着,见那换了一身衣裳的韩非公子走上马车,步伐不疾不徐,神态依然镇定自若。很快,车帘被放下,韩非消失在视线里。待青石路上一声马蹄音起,静止的车轮开始转动。

    行至长街,早已被清道的长街空无一人。